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袁紹珊

北京大學中文系及藝術系(影視編導)雙學士、多倫多大學東亞系及亞太研究雙碩士,研究方向為文學及電影。獲「美國亨利.魯斯基金會華語詩歌獎」等多個獎項,曾任美國佛蒙特創作中心駐村詩人,應邀出席葡萄牙等多個國際詩歌節,擔任澳門首部原創室內歌劇《香山夢梅》作詞人。在兩岸暨港澳地區出版過多部詩集。長期從事學術及出版工作,並為台港澳多家媒體撰寫專欄。


厭世、喪、毒雞湯:另類的療癒式創作

2018年10月 | 第二十九期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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你不開心的時候會做甚麼?跑步?唱K?

 

不瞞你。我會狠狠看幾集《馬男波傑克》。

 

被喻為「電視史上最搞笑也最傷悲的喜劇動畫」、美劇《馬男波傑克》(BoJack Horseman),在「魯蛇」文化當道的時代盡得人心。故事圍繞一個有童年陰影的荷里活過氣影星的崩壞日常,卻又赤裸裸反映出美國社會司空見慣的混亂(槍枝暴力、酗酒、性濫交、毒品泛濫等)。《馬男波傑克》融古怪、黑暗、吐槽於一爐,它毫無底線、全方位挖開人物大大小小的精神傷疤,甚至被網民視為「現代人的精神創傷病理手冊」。那些厭世、不仁、負能量爆棚的對白,深深戳中觀眾的新傷舊患。

 

近年「喪文化」聲勢浩大,喪無止境的美劇《破產姐妹》、英劇《梅爾羅斯》各有捧場客。被歸入「厭世代」的青年,早就對勵志語錄、正能量演講和網絡雞湯文產生抗體,不願再粉飾美化生活的種種無奈、枉然、殘忍,樂於自嘲自揭個人不幸。網民直把「毒雞湯」當安眠藥,日曆印上「廢柴金句」,凡事消極的「佛系」標籤,也可被視為「喪文化」的小分隊。簡言之,「小確幸」正逐步被「小確喪」取代。

 

虛無、悲觀,並非21世紀的特有產物,幾乎每個時代都滋生出風格各異的療癒式創作。以文學為例,19世紀末的所謂「世紀病」,催生了波特萊爾為代表的法國象徵主義文學,及後蔓延至葡萄牙,受影響者還包括澳門詩人庇山耶,繼而創作了極度苦悶的象徵主義傑作《滴漏》。存在主義文學先驅卡夫卡的《變形記》頹得荒謬,卻徹底改變了現代小說的走向;二戰後的悲觀和懷疑情緒,則直接把存在主義文學推向高潮。「頹廢美學」遠渡重洋傳入亞洲後,日本首當其衝,中國文學也不例外。20世紀初,創造社作家如郁達夫等受日本「私小說」影響,作品中大量出現「憂鬱症」等詞彙和陰翳格調,又進而啟發了上海「新感覺派」作家對病態美和頹喪感的重視。可見特定時代的特定情緒,往往星火燎原,無遠弗屆。

 

當代「喪文化」的特別之處在於,它不單是以毒攻毒、負負得正的自我消解,透過互聯網呼朋引伴的戲謔姿態,它更是光明磊落的文創商機。近年,坦言「我的人生是一連串的出醜」、日本「無賴派」文豪太宰治的作品在華文出版巿場再度竄紅,「魯蛇代表」石川啄木的詩被重新發現,台灣「厭世系詩集」一本接一本大賣。「葛優躺」、「Bobby Hill」、「Sad Frog」、「蛋黃哥」表情包佔領了網絡世界,衍生出各類惡搞商品。飲食界也趕忙分一杯羮,日本UCC「負能量黑咖啡」、成都「沒希望酸奶」,透過揪心的文宣大出風頭;「你不是一無所有你還有病啊」烏龍茶、「前男友過得比我好」紅茶,讓打正旗號、以喪為傲的快閃式「喪茶店」生意火爆……

 

這時候不禁想問:文創產業到底在於化腐朽為神奇,從無用中創造持久的社會和文化價值;還是順應潮流當「快感供應商」,狠賺一筆就好?換句話說,面對「人生無意義」的「喪文化」,文創公司如何平衡道德倫理與商業營利?如果只顧後者,那憑甚麼能冠上「文創」的堂皇稱號呢?

 

「喪文化」的意義在於療癒與提醒——現代社會讓人無力又無助,我們其實沒有必要無時無刻假裝熱愛生活。偶爾安靜地喪一會兒,方能進行生存的大哉問;為負面情緒適時排洪,明天才有力氣輕裝上陣。正如馬男波傑克對諸事不順的人生毒舌一輪以後,還是給出了清醒的建議:「你現在唯一該做的,就是繼續生活。」販賣「喪文化」的時候,企業也有責任保持清醒——搞清楚自己是讓消費者含笑飲砒霜,還是在分發苦口的解藥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