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林琪香

旅客,賣文人,現居日本。曾於《明日風尚》、《ELLE Decoration》及《CREAM》雜誌任編輯,現替雜誌寫設計、生活、旅遊等文章討生活。最近開始寫書,首本著作為《好日。京都》。

眼睛看到的美,夠美不夠美

2020年12月 | 第四十二期

趁着家人與貓還在睡夢裡,我如常地以冥想開始新的一天。稍為拉開窗簾,打開一點窗戶,任外面的世界緩緩潛進剛從長夜甦醒的房間,合上眼,調整着呼吸,以最緩慢的速度一吞一吐。眼睛閉上了,其他感官開寬了,很多從前沒注意到的聲音與氣味,統統澄明起來。鳥聲與蟲鳴,鄰居的杯盤碰撞與遠處汽車輾過落葉的碎聲。室外風的去向,體內空氣的流動,身體器官的蠢蠢欲動,一瞬之間,清晰可感。


我們對世界的感知多被視覺主宰,尤其在網路媒體如此發達的時代裡,資訊與影像紛至沓來,瞬間萬變,我們練就銳利的視覺以作應付,同時對視覺更為倚重,有時甚至影響着我們對事物美不美好的判斷。日本有一個流行語「インスタ映え」,唸作Insta-bae,意思是事物在Instagram上夠不夠搶眼,能夠以照片奪人心魂。好吃以外,好拍的食品同樣能引起話題;商店為了吸引年青一代,最便捷的方法是在店內設有奪目的攝影專區。靜觀價值觀隨着時代演進而變化,十分有趣。然而,當發現日本的年輕工藝家,似乎也過於偏重視覺上的追求,漸漸偏離了日本長久累積下來的美學感知,卻不禁感到惋惜。


從日本對五官的命名,我們能猜想到他們自古以來,如此重視身體感官與自然的連結。眼睛與芽同為め、鼻與花同為はな、牙齒與葉同為は,面頰是ほほ,而穗是單一個ほ,還有耳朵是みみ,果實是單字み。他們不限於眼睛,而以各個器官感受自然,這「永恆的美」的載體。


工藝品是看得着、摸得到的東西,偏重視覺是理所當然的事。但視「非視覺」為美學重點,卻正正是日本工藝與其他國家的不同之處。漫畫家杉浦日向子在書籍《看得到的東西,看不到的東西》的對談中,談到日本畫與西洋畫留白的分別時說:「日本人自晚霞中的留白,看到山與村落的距離,人們視留白為『意』。畫中能埋藏多少『意』,決定了畫作的價值。善用『意』的被稱為『匠』,也就是『意匠』了。誰也有能力把所有事物繪在畫裡,有能力不畫的才能成為『意匠』啊。」看得到的部分,某程度上是為了構築看不見的部分而存在的。


床之間的花瓶、餐桌上的器皿、櫃子上的木工雕塑,是看得到的部分,它們所在的空間,除了空氣以外別無他物的地方,是看不到的部分。因工藝品的存在而誕生的「看不到的部分」,是工藝品重要的魅力所在。日本人在描述工藝品時,常用上「佇まい」(音:tatazumai)一字,中文翻譯成氛圍。物件於同一空間裡,氛圍連動,任何一件物品太過閃亮,氛圍都會失去平衡。「句應如清水,沒有厲害風味。有垢有汙有拙。朦朧而內在的味道,高雅沉着,令人懷念。」江戶時代的俳人田川鳳朗在《芭蕉葉舟》中,談的雖是俳句,卻也對應着工藝。句子光華過重,好容易掠奪我們的感知,我們因此嚼不出源遠悠長的韻味來。淡如水的,朦朧的,反而能揚起蘊藏在句裡耐人尋味的風景。工藝美術也如此,陳設者以五感與直覺感受作品,給予作品與作品間適當的留白,讓彼此的氛圍自然流動如波濤。但無論多少留白,如少了創作者對五感的覺知,波濤洶湧了,美也被衝得破碎了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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「日本的東西必須在對應的情境中才看得出它好在哪裡。」建築師吉村順三於《建築是詩》的這話,說明了在日本美學裡,物件的美並不只在物件本身。(圖片攝於多治見百草藝廊)